自今年5月18日风电新政发布以来,27只风电概念股目前市值蒸发已超过千亿元。
在中国广核集团(下称“中广核”)最近一次风力发电机组设备采购招标中,武钢终于笑到最后。
他所执掌的新疆金风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金风科技”),将为中广核一个50兆瓦风电项目提供23台机组。
但为拿到该订单,这家中国第一、世界第三的风电整机商必须承受3269元/千瓦的低价。
2017年以来,中国
风电行业掀起新一轮降价潮,今年的陆上风电机组单位千瓦报价一度接近3000元,比去年最低报价还低约1/10。
最糟糕的情况或许才开始,政策转向让刚从低迷中复苏的风电行业再度陷入恐慌。
今年5月,国家能源局发布《关于2018年度风电建设管理有关要求的通知》(下称“《通知》”),从2019年起,全国超过98%的新增风电项目将通过竞争方式配置和确定上网电价。
由标杆电价向竞价上网的大转弯让这项新政备受争议,它或引发风电行业新一轮恶性低价竞争。这种担忧使分处风电产业链各端的上市公司股价应声下跌。
不完全统计显示,自今年5月18日《通知》发布以来,27只风电概念股目前市值蒸发已超过千亿元。其中,金风科技市值蒸发超过200亿元,全球最大风电运营商龙源电力市值蒸发也超过100亿元。
“要谨防地方保护主义和恶性低价竞争阻碍市场进程。”武钢说。在三个月前的北京国际风能大会上,这位前世界风能协会副主席对新政的疑虑溢于言表。
最近一周出台的两份省级评分细则一定程度上回应了武钢的担忧。率先出招的广东和宁夏,均对盲目降价予以遏制。这为其它各省尚在酝酿中的细则提供了参考。
但对地方保护主义的顾虑并未散去。两份细则都对投标者在该省的过往业绩予以较高权重的分值。“最后就剩最早进入的几家自己玩了。”对欧洲风电行业颇有研究的批评者说。
十余年来,风电战场的硝烟从未散去。
但在政策博弈间,新的变革大幕已经拉开,这个缔造了无数财富神话的行业正在从江湖混战向群雄割据、强者恒强转变。
不过,在强者忽视的另一个新战场,新玩家正在崛起。
政策博弈
博弈率先在政策层面展开。
广东省发改委对价格竞争的态度历经180度转变。
在今年8月率先公布的两份征求意见稿中,广东对
海上风电的恶性低价竞争予以限制,但对陆上风电却采取了鼓励降价的态度。
按照征求意见稿,在国家规定的广东省陆上风电上网电价基础上,降低1分/千瓦时及以内的,每降低0.05分/千瓦时,得1分;降低1分/千瓦时以上,超出1分/千瓦时的部分,每降低0.1分/千瓦时,得1分。申报电价指标权重在40%以上,且不设最高分。
这个拗口的计分方式可以通俗表述为,电价部分采用分段得分,申报电价越低得分越高。当申报电价低于标杆电价1分/千瓦时以上,得分增长一定程度上会放缓。不过,降价对得分的贡献依然可观。
最初,广东省鼓励降价的倾向与国家能源局保持一致。后者曾提出要在2020年到2022年基本实现风电不依赖补贴发展。
《通知》要求,新增风电项目需通过竞争方式配置和确定上网电价,其中电价权重不得低于40%,特别要鼓励不需要国家补贴的平价上网项目。
但这受到来自业界的阻力。由于机组成本约占风电总成本的40%,整个风电产业链的竞价似乎正在变成风电整机商之间的竞价。
当武钢以3269元/千瓦的低价拿下中广核最新一份订单时,金风科技股价今年跌幅已超过40%。股价最低时,相较新政出台当日开盘价拦腰砍半,市值蒸发逾300亿元。
除了金风科技,目前全球最大风电运营商龙源电力市值蒸发也超过100亿元。市值蒸发千亿的27只风电概念股,其业务涵盖从零部件制造商,到风电整机商,再到风电开发商的全产业链。
武钢不得不继续在价格战中煎熬,并且苦受两头挤压。一方面,自去年以来,风电整机单位千瓦报价下跌超过600元;另一方面,上游的成本压力却在增加。
例如,占成本大头的铸铁,从今年初的3400元/吨上升到11月底的4500元/吨,涨幅高达30%;废钢吨价也突破3000元大关;环氧树脂的价格,更是从去年初的1.5万元/吨飙升至2.2万元/吨。
目前,风电整机商的纯利润仅维持在5%左右。
“不能把上游制造企业压得太死,风险可能会最终转嫁到业主身上。”华能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张晓朝说。
他或许还记得7年前的那场风电整机价格战,频繁报出的低价酿出恶果,倒塔、“点天灯”、叶片折断、“飞车”等安全事故频出。
这些因低价竞争所引发的事故让开发商和风电整机商至今心有余悸。如今,它们针对新政的施压开始产生效果。
12月,广东省公布的正式文件中,陆上风电采取与海上风电同样的竞价标准。在征求意见稿的分段计分制基础上,再次降低了低价的得分优势。当上网电价降低2分/千瓦时以上时,超出2分/千瓦时的部分,需每降低2分/千瓦时才得1分。
这让价格战失去意义。如果申报的电价较标杆电价降4分/千瓦时,按之前的征求意见稿打分能达50分,但根据正式评分细则仅得31分。
不久后,宁夏出台的评分细则,对“申报电价”一项也设定了40分的得分上限。
对于新政,行业从业者最大的担忧是,历史是否会重演。当下关于风电竞价政策的博弈,早在十多年前的特许权招标争论中已经出现。
“当时有人提出恶意报价的问题。但我认为,即使有人恶性竞争、乱报价,这个情况也不可能持久。”张国宝说。
这位国家能源局首任局长在他所著《筚路蓝缕——实际工程决策建设记述》一书中回忆起2003年第一批风电特许权招标时的情景。彼时,华睿集团以0.38元/度的低价中标,但项目后来却难以为继。
“我始终坚信应该引入竞争,这比政府官员人为定价更加科学一些。”他主张补贴倾向科研,行业和企业的发展更多要依靠市场力量。
暗战广东
武钢曾几度沉浮,他并非第一次遭遇价格战。在2011年那场降价潮中,金风科技一度痛失行业第一的宝座,被华锐风电后来居上。
巨头火拼,殃及池鱼,风电行业在这轮战局中被重新洗牌。短短两年间,全国80多家风电整机商迅速缩减至30家左右。
风电经历上一轮寒冬后,行业集中度得到进一步提升。如今,当新政发布,平价上网真的来临,将加速行业优胜劣汰。
彭博新能源财经数据显示,2017年,中国前五大风电整机商总装机容量达11.5GW,占中国当年风电总装机容量的64%。
当华锐风电陨落,武钢却在行业寒冬中不断巩固霸主地位。去年,金风科技在中国市场占比已接近30%。
最近,他又把战火烧向广东。一周前,金风科技与阳江市签订正式投资协议,将斥资15亿元建设风电整机制造项目。
同一个园区内,一直觊觎“铁王座”的明阳智慧能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明阳集团”)早已落户于此,这家中国第三大风电整机商来自广东本土。
阳江当地媒体用“齐头并进”来形容二者的关系,但面对广东的风电阳谋,巨头对抗难免擦出火花。
广东省拥有4114千米海岸线和41.93万平方千米辽阔海域,沿海海面100米高度层年平均风速可达7米/秒以上,拥有发展海上风电得天独厚的优势。
国家能源局发布的《风电发展“十三五”规划》划出4个重点推动海上风电建设的省份,广东位列其中。
根据《广东省海上风电发展规划(2017~2030年)(修编)》,到2020年底,该省将开工建设海上风电装机容量1200万千瓦以上;到2030年底,建成投产海上风电装机容量约3000万千瓦。
闻风而动的还包括各大能源公司,央企和地方国企间的争夺亦在所难免。
今年初,三峡集团原董事长卢纯再度拜访广东,他向广东省省长马兴瑞表达谢意。此时,距离三峡阳江阳西沙扒30万千瓦海上风电项目核准已过去三个月。
该项目是目前国内核准速度最快的海上风电项目,也是三峡集团在广东省核准的首个海上风电项目。
2016年7月,卢纯第一次就海上风电发展问题拜访广东。彼时,三峡集团确立打造“海上风电引领者”的战略发展目标,海上风电发展相对落后的广东,成为卢纯的战略突破口。
他向广东省委、省政府提出他的设想,并得到广东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认可。
按照卢纯的提议,三峡集团希望与广东省电力设计院、明阳集团为代表的本土企业合作,打造粤西阳江先进风电制造业中心、粤东汕头大型运维中心,并与明阳集团共建风电科研中心。
一年后,三峡—阳江海上风电技术研发中心在广州揭牌。
卢纯的这次战略布局在两年后开始发挥作用。在广东沿海的风电洼地,这家全球最大的水电开发运营商,试图与扎根本土的中广核和粤电争抢先机。
去年9月,中广核阳江南鹏岛40万千瓦海上风电项目获广东省发展改革委核准,成为目前国内一次性核准的单体最大容量海上风电开发项目。
同时,粤电也在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广东粤电阳江海上风力发电项目、湛江外罗海上风电项目、珠海金湾海上风电项目等的开发建设工作。
不久前,新出台的《广东省海上风电项目竞争配置办法》仿佛是为这三巨头“量身定制”。
在这份海上风电评分细则中,开发商过往业绩被赋予20分的高分值。其中,广东省内海上风电核准业绩为7分,陆上风电建成业绩为5分,省内业绩合计高达12分。
已成立的技术中心和实验室在评分中也有体现,其中国家级得2分,省级得1分。相比之下,当上网电价降低2分/千瓦时以上时,需每降低2分/千瓦时才得1分。
当降价的通道被堵住,资金实力和技术能力又缺乏竞争力,踌躇满志进入这片赛场的新玩家发现,它们很难在地方政府和巨头共同构筑的艰深壁垒中实现突围。
最近,阳江市又连续发布六个海上风电项目核准前公示,装机规模共计5000MW,总投资约959.85亿元。
这个大蛋糕再次被广东海上
风电市场三巨头瓜分。中广核与粤电各分得其中1GW,三峡集团拿下共计3GW的项目。
广东之后,其他各省也在进行政策出台前的最后博弈,但“强者恒强”的趋势早已注定。
新战场
但这并不意味着新玩家无法破局,它们很快找到新的“蓝海”。
今年年初,在达沃斯论坛上,天合光能董事长兼CEO高纪凡提出,分散式的能源、分散式的储能、以及分散式的用能,必定在未来20年给能源产业带来革命性和突破性影响。
在发表这番关于能源革命的言论时,这位光伏大佬已在暗中布局“分散式风电”。几个月后,天合光能宣布开启分散式风电元年,并在山西拿到一个3万千瓦的分散式风电项目。
“531”光伏新政后,光伏“断奶”,迫于生存压力,包括天合光能、正泰新能源在内的光伏企业正加速转战分散式风电领域。
来自于国家风电政策的引导让这一转型成为可能。
《通知》规定,从2019年起,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新增核准的集中式陆上风电项目和海上风电项目应全部通过竞争方式配置和确定上网电价。
但新政对占比不到2%的分散式风电却网开一面。分散式风电项目可不参与竞争性配置,并逐步纳入分布式发电市场化交易范围。
分散式风电起步不晚,但发展滞后,早在2009年,中国就提出分散式风电概念。但规模小、收益低的分散式风电并不受开发商和地方政府青睐,风电的主战场集中在大型风电基地建设。
但相比风电产业的蒙眼狂奔,电网建设没有跟上节拍,“弃风”问题愈演愈烈。
2016年,全国弃风电量接近500亿千瓦时,大体相当于希腊或保加利亚每年的总用电量,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逾百亿元。
“冬天,内蒙古人民要取暖,就让供热机组发,同时风电也可以发,通过输变电线路送往江苏,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但现在问题是,输变电线路没有,弄不过来,那板子该打在谁头上?”张国宝说。
饱受争议的特高压,延缓了电网规划与建设的步伐。
与此同时,日益严峻的“弃风”问题让监管部门决定刹车。
去年,国家能源局将内蒙古、黑龙江、吉林、宁夏、甘肃、新疆六省列为风电开发建设红色预警区域,规定其不得核准建设新的风电项目。
宁夏已在今年解除红色预警。但在最近公布的评分细则中,宁夏将“接入消纳条件”一项赋予相对较高的分值。
当“三北”地区集中式风电遭到限制,中东南部地区的分散式发电却受到鼓励。相较前者,后者一般靠近用电负荷中心,能就近并网就地消纳。
今年4月,国家能源局印发《分散式风电项目开发建设暂行管理办法》,鼓励开展商业模式创新,吸引社会资本参与分散式风电项目开发。
不过,分散式风电面临挑战。
“就目前而言,要真正开发好分散式风电,还必须破解审批流程复杂、电网接入要求不明确、融资难、征地更难等现实问题。”中国可再生能源学会风能专业委员会秘书长秦海岩说。
但挑战并没有吓退新玩家。由新政引发的行业大地震,让它们在既有利益格局的夹缝间,看到了新的商机。
监管层已在政策上为分散式风电打开入口。当各路资本涌入这个新崛起的细分市场,它是否也会如分布式光伏一样,在短暂疯狂后,陷入“瘫痪”?